鄉野三題

　　王林子

　　三月桃花朵朵開

　　亞熱帶季風氣候的南方三月，只是一夜春風、一場春雨、一抹朝霞，便讓有著倜儻風骨的桃樹枝頭綻滿了嬌俏怡人的朵朵桃花。

　　每年這時候，幾位同事骨子里似乎藏有的香艷情結就會萌動，就計劃著去品賞情有獨鐘的桃花?？吹叫^里獨有的那株桃樹已悄然花顫枝頭，就迫不及待地呼朋引伴，邀約到城外尋春觀花。桃花成了這次周末登山踏青賞春的主角。

　　到了郊野才會覺得，鄉下是桃花最具氣場的地方。鄉路上，拐角處突然迎面而來的一株，山坳處擠在一起的幾叢，小路旁排列規整的一組組，連綿山丘上的一片片……處處競秀，云蒸霞蔚。不管哪一點、哪一處、哪一面，那五片由淺而深的粉色花瓣都精心準備了一夏一秋一冬，當一剎那秀到你面前時，無論是含苞欲吐的一丁點兒猩紅、半開半合的淡雅，還是傾情綻放的艷麗，無不展示出桃花的嬌媚多姿，無不撩撥人的心性，無不是一種極致之美。

　　桃花的美是花、枝、干的和諧統一。虬曲舒展的干與枝，短短長長，疏密有致，收放自如，這是歷經大自然的情懷充分孕育、歷經風霜雨雪的打造錘煉才得以盡顯的風骨。不管南方北方、山坡谷地，不論貧瘠肥沃、嚴寒酷暑，她都以不變的內涵隨緣應對，始終以自己生命的內在張力蓄勢待發。等到春盛、暖陽、花滿，以自己的韻律和節奏走向春天時，無不彰顯她那萬種風情，無不攝魂般地把人的情感和記憶通通置放到她粉色的意蘊中去。

　　山上桃樹繁多，且錯落有致，穿行其中，思緒輕舞飛揚。我試圖剖析這風姿綽約的桃花，是美的清絕、美的驚艷，還是美的張揚、美的收斂？是美的喧鬧、美的沉靜，還是美的心驚、美的淡定？……也許這些都不是，桃花的美是最難詮釋的，桃花這種本土的古老植物，在悠久的中華文化長河里，每個國人心中都有著自己美的意象符號，并用它去標注桃花該有的那一類美艷，同時也賦予了她太多的詩情與傳說。

　　聆聽《周南·桃夭》中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華”的吟誦，那嬌麗美艷的桃花與容光燦燦的新娘相得益彰，即將來臨的婚姻生活幸福美好。

　　默想桃花盛開，浪漫溫情的唐朝詩人崔護在鐘情女子的門扉上題詩：“去年今日此門中，人面桃花相映紅。人面不知何處去，桃花依舊笑春風?！币欢味嗝戳钊藫嵴频你瓙艕矍榘??！叭嗣嫣一ā庇质嵌嗝礋崃叶嗝醋砣说膱鼍?，它成了賦予完美女子形態和氣質的最高褒獎，同時也為詩人贏得了不朽詩名。

　　遙望《射雕英雄傳》的桃花島上，個性清高、智商一品的東邪黃藥師，在那漫無邊際、遠離俗塵、絕美的桃林意境中，該如何安放下他那顆孤傲的心靈，又如何成就他絕世的功業。

　　晶瑩的晨露還沒完全褪去，薄紗樣的陣陣迷霧已輕輕泛起。躑躅在山中桃林，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。當浮想漫過時空的堤岸，恍惚間又聯想起與桃花相關的太多悲情。一女亡三國的媯息面若桃花，國色天香，醉人心魄，她游走于桃林時，人們分不清哪是人哪是花，被稱為“桃花夫人”，可最后落得個“亂世桃花逐水流”的凄慘結局。桃花最終也沒能撐破萬丈紅塵，無辜地背負了一個輕薄艷情的惡名。

　　桃花有劫有運，它是中華文化用來形容一個人愛情糾葛、異性情緣的情形。得到良好的異性感情互動是桃花運，感情出現糾紛或災難便為桃花劫、桃花煞，化解的方法據說有星命、風水、道術等途徑。我想，桃花本無言，只是人心不同罷了。一旦愛了，就好好愛吧；而一朝離了，都讓它去吧。就如三月嬌俏的桃花靜靜開在那里，不喜不悲。

　　云開日出，艷陽噴薄。流連在山林花海，有蝴蝶翩飛，有蜜蜂嚶嗡，有小孩嬉戲，有農人勞作。當清風拂過山崗，花間落英似雨繽紛滿地，桃花又開始踏上了她化泥護花的旅程。待下一個襲人的春天輪回，來年山上的桃花依然會燦爛如云。而我們每一個生命個體，在這個等待的過程中，也定然會呈現出桃花般美麗的生命狀態。

　　不是嗎？有了花就有了春天，有了希望就有了期待。

　　年年櫻桃帶雨紅

　　清明過后，母親就一直嘟囔著說老家院子里的櫻桃又快紅了，該回去采摘了。

　　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櫻桃樹是母親在我五歲時栽下的，幾十年來，那棵櫻桃樹已經融入了母親的生命。母親喜歡養花伺草，把院子弄得像個小花園一樣，單單栽種的樹木就有上十種，而最讓母親喜歡的就是那棵櫻桃樹了。每年冬天，母親都會給櫻桃樹修枝施肥，像伺候自己的兒子一樣，櫻桃樹也很爭氣，越來越粗壯，越來越高大，每年都是結滿了厚厚的櫻桃，氣派地佇立在院子中間。

　　初春時分，櫻桃花盛開了，繁英如雪，綠葉襯托出嬌艷的粉白色花朵，不嬌不俗，在晨暉中顯得百般嫵媚，櫻桃花的清香勾魂引魄，惹得蜜蜂上下翻飛，那場景如夢如幻。記得后粱宣帝寫有《櫻桃賦》一文：“懿夫櫻桃之為樹，先百果而含榮，既離離而春就，乍苒苒而東迎?！钡拇_如此，幾番春風雨露后，滿樹繁花開始凋謝，櫻桃花那一片片萬種風情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在地上，樹葉也開始變成了純凈的綠色，櫻桃開始萌發，先是綠豆大，再是豌豆大，圓圓的，透著誘人的清香。色澤先深綠而淺綠，繼而轉為深黃、淺紅，它們沭浴著陽光滋潤著春露，日日長大?！熬G蔥蔥，幾顆櫻桃葉底紅”，漸漸地，櫻桃蛻變成晶瑩剔透的瑪瑙紅，輕風襲來，一樹紅嘟嘟、水靈靈的櫻桃輕輕搖曳著詩一般的流年。母親說鮮美的櫻桃多汁、甜酸，滋潤解渴，不僅誘人，還會吸引著鳥兒前來，而鳥兒是幸福的使者，鳥兒來到誰家，誰家就會有喜事。依然記得兒時櫻桃紅時，母親坐在櫻桃樹下一邊做針線一邊攆著樹上嘰嘰喳喳的鳥兒，鳥兒們只能瞅著滿樹鮮美紅彤彤的櫻桃一陣唧唧喳喳地亂叫，母親的臉上卻是露出了舒心的笑容。

　　剛剛熟了的櫻桃分外飽滿，晶瑩剔透地掛滿枝頭，在晨露下紅燦燦、亮晶晶，像一幅清新的風景畫，讓人心醉神迷。采摘一顆放到嘴里，皮薄如蟬翼，核小如黃豆，鮮嫩的果肉頃刻間便化作了釅釅的汁水，香甜中摻著一絲絲酸味，令人滿口生津。每年櫻桃紅時，它們宛如一粒粒紅色瑪瑙散落在滿樹的綠葉叢中，讓人心中涌起一陣陣驚喜和心動。左鄰右舍來到我家，母親都會樂滋滋地摘下一嘟嚕一嘟嚕紅紅的櫻桃，直到讓客人們吃得打嗝為止。兒時采摘櫻桃時，我總是喜歡站在梯子上采摘，母親在下面給我扶著梯子，我將摘下的櫻桃放進母親舉著的籃子里，時不時挑選出最大最紅的一串櫻桃塞進母親嘴里，母親幸福地展開滿臉的皺紋，我的心底也因此漾起柔柔的波瀾。之后我讀書上學、工作成家，離家鄉越來越遠，櫻桃成熟的時節常?；夭涣思?，遠方的母親總會小心翼翼地搬出梯子，站在上面摘下一顆顆鮮紅誘人的櫻桃，然后坐車進城，給我送來又鮮又紅的故鄉的櫻桃。

　　春天一到，我就常?；貞浧饳烟規Ыo我的幸福和快樂，望著辦公室窗外蔥綠的樹木，我想老家院子里的櫻桃也應該紅滿枝頭了，我決定抽個周末，陪母親回老家去摘櫻桃。

　　走進熟悉的小院，最先出現在我視野里的就是那棵高大的櫻桃樹，它似乎在等待著我和母親的相約，剛剛一推開院門，枝繁葉茂的櫻桃樹就風擺楊柳地搖動著樹枝。樹枝上結滿了鮮紅的櫻桃，我和母親站立樹下抬頭向上看，點點光影透過碧綠的葉縫斑斑駁駁地灑在我和母親身上，母親的臉龐上堆滿了笑容，微風拂動著她的白發，想起母親和櫻桃樹一般給我的慈愛，我的眼睛里頓時涌出了澀澀的淚水，我怕母親看見，轉身走出了小院。

　　流光最易把人拋，紅了櫻桃，綠了芭蕉，可是卻老了我的爹娘！摘下幾顆瑪瑙似的櫻桃放到嘴里，還是那樣酸甜的汁兒，還是那樣不變的味道。

　　年年櫻桃帶雨紅，站在老家的院子中間，我一邊陪著開心得像個孩子似的母親采摘櫻桃，一邊在心里回想著櫻桃樹下那些酸酸甜甜的歲月往事，我多想此刻的場景能夠定格下來，永不改變！

　　艾草

　　花草能夠走進人間節日且被賦予特定意義，又得以廣泛使用，那是花草的幸事。艾草就是這樣一種幸運的草。

　　艾草生長在時間深處，它蕩漾著《詩經》里的祥和——“呦呦鹿鳴，食野之蘋”，這里的“蘋”就是指的陸生皤蒿，也就是我們俗稱的艾草；艾草還生長在歷史深處，它攜著孟子的仁心——“七年之病，求三年之艾”，我國古代把“杏”稱為醫家之花，把“艾”稱為醫家之草。

　　艾草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，半灌木狀，其植株有濃烈的香氣。艾草的葉子細小，厚如紙質，上面覆蓋著一層灰白色的絨毛，采摘回來陰干，粗者可用于溫針或制作艾條，細者可用于制作艾炷，其質地以陳年者為佳，能灸百病。灸是拿艾草點燃后熏燙人體的穴位。艾草全草均可入藥，溫經安胎、去濕散寒、止血消炎、平喘止咳……《爾雅·釋草》里賦予了艾草一個水火兼容的名字——冰臺，很有些詩意?！跋鞅钇?，舉而向日，以艾承其影則得火?！逼湟馐侵笇⒈鶋K做成凸鏡可于日光下聚光取火，艾承其下，灸疾有奇效，具有通經活絡、祛除陰寒、消腫散結、回陽救逆等功效。

　　記得兒時的鄉下到處是艾灸，尤以河邊、坡地為盛，微風一吹，起起伏伏，低處在蕩漾，高處在搖曳，那些相偎的野花剛剛開了一點點，它們躲在艾草叢里，影影綽綽如夢幻一樣。似乎聽見了腳步，知道我們的到來，野地里的艾草競相挺直了腰身，一副往前探呀探的樣子。我停住腳步俯身在一片艾草上，貼上耳朵想偷聽艾草們的悄悄話，可這時候艾草們都不說話了，只是把一脈一脈的細微清香送過來，沁入我們的肺腑。

　　中醫學告訴我們，艾葉苦辛、生溫、熟熱，具有純陽之性，能回陽，通經絡，走三陰，理氣血，逐寒濕，暖子宮……如果把艾葉曬干搗碎如絨制成艾炷燃灸經穴，可溫通氣血；或染麻油引火灸瘡，療傷不痛。

　　采摘艾草很有講究，需要趁著露水采摘。端午節前后幾天，乘著露水采回的藥效最佳。將艾葉陰干后熬汁泡腳，可治療傷寒感冒，有火降火，有寒驅寒。鄉下人大多洞悉艾草的功效，每個家庭里做母親的都會在合適時節采回一些艾草，曬干后燒成灰裝起來，如果下地干活涂抹一些在身上，蚊蟲不會叮咬。鄉下的孩子出生后，爺爺奶奶都會親自到野外采回大量的艾草，晾干揉碎，為孩子縫制一個馨香的艾葉枕頭，艾葉枕頭可以驅趕蚊蟲、安眠助睡，使小孩子夜夜安睡不哭鬧。

　　用艾水洗澡更是鄉村詩意在端午時節的一種表達，一個個小孩子在裝滿艾水的木盆里撲騰，水花四濺，淡淡的清香彌漫開來，孩子們的笑臉如花骨朵一般燦爛。

　　清明插柳，端午插艾。我國的端午節是代代相傳的衛生節日，無論北方還是南方，人們都會在這一天用雄黃水灑掃庭院，將艾條插于門楣或懸于堂中，用來驅瘴避邪?！笆謭贪煺邪俑！?，搖曳的艾草仿佛已經成為了民間吉祥的“靈符”，在春天的千家萬戶門口蓬勃著。

　　艾，與“愛”的讀音相同，也讓人們總覺得艾草像輕盈可人的少女?！鞍币粯拥呐?，一輩子一定要遇上一回，而且最好還是在故鄉的大地上乍然相見，那樣的感覺才很美好。